太平洋的叹息第2期
第1期：疫情爆发前，跨海征东
太平洋上观日落
一场新冠疫情，改变了多少人间事。想归国的，困在异国动弹不得；想求学的，考试接连取消，计划打乱，人生兴许就此转向；想远途旅行的，更是痴想，尤其是对于那些耄耋老人来说，一两年的耽搁，可能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出境游的机会了。人生就像一条航线，原本意料之中的某个站点，有时会迟到，有时会缺席，又绝非人力所能改变。半年以前，我们乘着歌诗达大西洋号环游太平洋的时候，也经历了种种意外，“黑天鹅”、“灰犀牛”排山蹈海纷至沓来，搅乱了行程。因为所在国"麻疹"横行，萨摩亚、美属萨摩亚、所罗门群岛弃之而去；因为风急浪高阻滞船速，福冈、塞班延迟抵达；因为风雨大作无法靠岸，我们的船围着拉罗汤加岛绕了一圈，恋恋不舍地离开；因为热带气旋“萨赖”（Sarai）突袭，邮轮提早一整天驶离斐济首都苏瓦，总算侥幸闯出风暴的包围圈。多数时候，人类自身的局限，冲不破大自然的包围圈。我们能做的，就是修炼得一颗平常心，“做得到的尽量做，做不到的付之造化。”1
到福冈那天，海上晴空万里，风浪不疾不徐，可邮轮还是晚点了。有一个好，爱拍日落的客人有福了，下船就是。没办法，前面路程欠奉。首航日凛冬将至，渤海湾风万重浪千叠，歌诗达大西洋号一度无法停靠天津国际邮轮母港，原定午时登船不得不一推再推。两千多名游客只好在观海道上傻站着，被寒风吹拂了仨小时，每一滴鼻涕都说不出自己的尊严；加上港口大厅因大面积停电延迟，入关时天色已晚。翌日风浪也不小，为了安全，船不敢开太快。这才来迟了。有时，前进的步伐迟滞，并不是你自己的错。作为大千世界的一粒尘，身不由己而已。2
好在，福冈虽然迟到，尚未缺席。福冈市，此次大西洋号太平洋之行的第一站，我也是第一次来；而九州岛福冈县（日本县比市大）我早先来过，那是年夏天，乘着诺唯真喜悦号游历北九州市，到现在还记得小仓的幸运，长崎的宿命。世人皆知，年8月，美国向日本本土投下了仅有的两颗原子弹，一颗致广岛，一颗致长崎。其实，那第二颗原本是给小仓的，当时它作为一个市独立存在，还没有划入北九州。年8月9日那一天，重工业城市小仓雾霾满天，能见度极差，美军B-29轰炸机在天空盘旋了三圈都无法看清地面，而日军已经启动高射炮攻击战斗机支援，加上飞机燃油不够，美军飞行员不得不采取B计划，调头驶向九州岛另一个工业城市长崎，将原子弹“胖子”丢给这个备胎，在所有轰炸目标里，它排最末一位。长崎上空升起蘑菇云那一天，如果人见人厌的雾霾消散、天气晴好呢？小仓地处平原，40万居民恐怕在劫难逃；不久归乡的一个36岁扫帚贩子连带一家7口人躲得过爆炸也躲不过辐射。如果这个卖扫帚的中年男人当时被毁掉会怎样？那么，“世界推理小说三巨匠”就会少一位，只剩柯南·道尔和阿加莎·克里斯蒂，《点与线》《零的焦点》《砂器》不会走进文学殿堂，东野圭吾也将失去重要的师承。要等到5年后，也就是41岁的时候，松本清张才会提笔写小说，而为中国人熟悉、书写宿命与挣扎的名作《砂器》更是他知天命以后的事了。坚持活下去就有希望。靠自己，靠造化，扫帚苗也有变成栋梁的机会。
3旅行何尝不需要造化？你这一路究竟会到哪里，会遇见谁，自己预料不到。正因为未知，才更有魅力。邮轮不比陆上自由行，更讲究“活在当下”，今天要玩没玩的景点绝不能等到明天，船要按时起程。拿福冈来说，自由行游客有人想去能古岛，都说那里四季繁花交替，像一幅充满童心的水彩画，可船晚到了，计划泡汤；跟团游客，有人想按既定线路带孙辈去海洋馆，而福冈日暮，海洋馆的动物下班了。我就在这个团，二十多人听那位错失海洋馆的老太太吵闹了一路。邮轮客人在船上像个集体，下船自选线路形成几十个团组各自为战，摊上什么样的团友靠运气。图源：福冈旅游局
地接社的大巴车从港口驶向福冈城区，终于有时间好好品味一下这座城市了。带我们团的地接王导说，福冈是九州最大城市，三面临海，又靠近朝鲜半岛和亚洲大陆而被称为“亚洲的大门”，是日本开放的窗口，几乎每天都有邮轮停靠码头。王导是上海人，沪上口音，黑框眼镜，身材微微发福，颇有长者之风，他来福冈快三十年了，喜欢此地生活便利，环境安逸，还有那种超大型都市罕见的安静。福冈即景摄影师：川上信也外来人大多先观察城市的外在，而本地人则更擅长总结本地的内涵。曾经获得直木奖的日本小说家白石一文就是福冈人，他在小说《如果我是你》里对比了东京与福冈气质上的不同，说那些在东京拼命工作的人容易异化，在密度过高的城市中让自己的精神过度损耗，“在不知不觉中心灵变得荒芜”。而福冈呢，更适合那些从大城市舞台上退下来，想重新体验生活的人。我们的车继续行进，夜幕下的福冈风物载着运河的水气缓慢地划过车窗，博多运河城的凯悦酒店遥遥在望了。白石小说里写道，人到中年的男主希望生活归零，从东京回到故乡福冈，在博多开了一家苏格兰酒吧，等来了情思久种的前同事人妻。就是在那家凯悦酒店里，女主大胆向男主表白，“我想为你生孩子”。就此进入一段湿润、温暖的爱情。哎呀，我忽然想到，太紧了，来不及在这儿住店过夜。真是造化弄人。4福冈可以温暖你的心，也可以温暖你的胃。“食在福冈”，用北京话说，这都在论的。福冈海岸线长达公里，渔业发达，水产丰富。福冈人很少吃鲔鱼，只有寿司店能吃到，其他鱼都比东京新鲜、便宜。至于其他美食，无论主食零食，一样声名远播，什么豚骨拉面、内脏锅、水炊鸡肉锅、牛蒡天妇罗、八女茶、辣味明太子，你可能没吃过也该听说过。来福冈之前，看过一套mook《d设计之旅》，以“长效设计”的眼光去看日本的47个都府道县，编辑们考察当地生活，选出所在地的精华地标。
仔细看下去，福冈那一册的私藏美食店真不少：轰酒坊，搜罗了全世界的好酒，以及福冈的本地佳酿；安兵卫，博多关东煮的代表店铺，用小石原烧等各种陶器来盛放关东煮，颜色鲜艳，口感丰富；MORI餐厅，用九州新鲜食材制作高级法餐，更妙的是地理位置极佳，在油山山顶可将福冈街景尽收眼底，每年夏季的大濠公园烟火大会，大约发烟花升空，这里是绝佳观景台。可惜啊，这一次都赶不上了。可以俯瞰福冈全景的MORI餐厅
图片来源：tripadvisor
一定要带客人四处去吃美食，我们的地接王导说，这是福冈人的待客之道。我们这些客人被请去了博多运河城。它是九州乃至全日本最成功的ShoppingMall，平米的综合设施内，聚集了购物店、电影院、剧场、酒店、写字楼等各种业态。城依运河而建，水天相连，建筑外观秾艳，满眼日本传统色。最动人之处，此间可以一站饕餮九州各地美食。“来到博多，必去一蘭”。一蘭拉面名声在外，看来非尝尝不可了。团队游客晚餐各吃各的，在博多运河城里四下分散，我独自一人朝一蘭拉面走去。
日本拉面，最早出现于20世纪初的横滨华人聚集区，起初是普通的中式面条，只是多加了碱水，让面粉中的蛋白质更有黏性，相比日式乌冬面和荞麦面，别具风味。从口味上分，拉面分酱油、味噌、盐味三派，东京地区以酱油为主，北海道以味噌名世，盐味则是九州特色，其中博多拉面最出色。
据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教授徐静波先生考证，酱油拉面在二战前一直是日式拉面的正宗，战后不久一对叫榊原的夫妇，在福冈中央区开了一家叫“长浜屋”的面馆，用猪骨将汤熬制成白色，撇去浮油，只用盐调味而不用酱油，端上桌时，汤色呈半透明色，此后便代表了拉面的另一种风味，成了博多一带的名品。
一蘭拉面，就是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。除了风味，一蘭拉面还有个特色，就餐时用隔板将客人彼此分开，桌上只够放一台电脑，比办公室格子间还狭窄。菜上齐了，服务员放下我面前的竹帘，让我独自享受，真正的“一人食”。有人喜欢这份安静，可我有点受不了这份局促，特别是昏暗的环境，让人更窝心。“我要开动了！”我用中文说出这句日式常用语，算是派遣寂寞，反正周围没熟人。
帘栊一挑，赤巾裹头素面朝天的女服务员探出脸来，秀色可餐，她用日语悄声询问，想必是以为我要什么服务，我朝她摆摆手道谢。
那天的拉面真香，美味得要死。
5
福冈的温度，我已亲眼见过，亲口尝过，而福冈人的热血，我只好听人说说了。
能见证福冈人热血的仪式，非博多祇园山笠祭莫属。传说镰仓时代，也就是中国南宋时期，年夏，一场地震之后博多地区瘟疫大流行，圣一国师为驱散疫情坐着山车沿途洒下祈祷之水，一洒就灵。博多人感念国师，就像今天的中国人感念新冠战役中往生的医护人员一样。怎么纪念他呢？每年7月1日至15日，以博多地区历史最悠久的栉田神社为中心，会建造十四座十几米高、重达一吨的“饰山笠”，也就是以六根轿棍扛起的巨型彩绘雕塑，创作题材各自反映每个时代，从中国古代圣贤到日本战国武将，无所不包。
栉田神社里的“饰山笠”
待到7月15日，真正的高潮“追山笠”开始。凌晨4：59分，从栉田神社跑出第一组山笠，二十八名半裸着身体、只穿水法被与兜裆布的福冈大汉扛着山笠，被数百个准备交替扛山笠的勇士前呼后拥着，在太鼓的节奏中，拔足狂奔，边跑边喊号子“Oisa”。队伍按街区分7组，行程约5公里，比赛哪组跑得最快。道路两旁的观众会向勇士们身上泼水，就像镰仓时代圣一国师洒圣水那样，为福冈男儿祈福助威。
每年的追山笠盛典，光是福冈勇士就有八千之众，全球慕名而来的游客可达万，呐喊声、太鼓声声入云霄，场面蔚为壮观，令人热血沸腾，血脉贲张。
博多祇园山笠祭是福冈人的骄傲，很多名人、名场面都与它有关。比如高仓健。上世纪六十年代，杜丘冬人还不是检察官，佐藤乙松还不是铁道员，岛勇作门前的旗杆上还没挂满黄手绢，出道不久的高仓健凭借硬朗、冷峻的形象，和老搭档“横路敬二”（田中邦卫）一起演过不少“任侠电影”，也就是黑帮片。《网走番外地》系列电影，高仓健饰演的橘真一冒着风雪走出北海道网走监狱，向一切恶势力开刀。这系列的第九部《向邪恶挑战》，说的是橘真一来到福冈投亲，与本地黑社会“门马组”结怨，于是他穿过博多祇园山笠祭的人群，与光着屁股、喊着号子的福冈抬杠青年擦肩而过，只身独闯黑社会老巢寻仇，有点《精武门》里的陈真单挑虹口道场那意思。电影以热血沸腾的山笠祭为背景，烘托出决战前的激昂与壮美。高仓健也是福冈男儿，激情、热血，用福冈人的话来讲是“nobosemon”（热血赤子）。《d设计之旅：福冈》的主编空闲理，在福冈土生土长，他如此解释这群人的特征：特立独行、执着实在、把每一天都当作生命的最后一天去拼搏奋进。“对他们来说，别人觉得酷不酷，是不是有品位，甚至胜负成败都不是重点，最重要的是够不够热血。”身处冬日黄昏下的栉田神社，面前巍峨的饰山笠昭示着博多山笠祭的真实存在，我却一时体会不到盛夏清晨追山笠时的激情澎湃。如果有时间，要不要特意来福冈看一看追山笠？别人不知道，当时的我认为，不会。我一个男的，看一群男的光屁股满大街跑，有意思吗？柯哀王道6我记得，走出栉田神社时，暮色已深，回头望去，正殿前白底黑字的竖条幅依稀得见，上面写着“奉祝天皇陛下御即位”。哦，日本当年改朝换代了。
日本明仁天皇于年5月1日退位，“平成时代”结束，“德仁”皇太子即位，成为第代天皇，年号“令和”。说起来，这“令和”二字，还是产自福冈呢。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奈良时代，日本遣唐使学习强国，学唐朝用唐朝，栗田真人仿长安城规模、样式修建平城京（今奈良）与太宰府（今福冈），一为东都，一为西都。而东京在历史上还没有姓名。那时候，“西都”太宰府就是日本对外交流的窗口，鉴真法师、沙门空海都是此地常客。王公贵胄以汉学为尊，骈四俪六用得溜，还时常仿照东晋王羲之的兰亭会，以诗文会友。天平二年正月（公元年），太宰府的长官大伴旅人学中国风，召开梅花诗会，仿王羲之《兰亭集序》也作序一篇：“天平二年正月十三日，萃于帅老之宅，申宴会也。于时，初春令月，气淑风和；梅披镜前之粉，兰薰佩后之香……“其中，”初春令月，气淑风和“正是”令和“的出处。天平二年梅花宴的复原模型图源：太宰府展览馆如今，千年前的故事都只是故事了，就像刘欢唱的”昨天所有的荣誉，已变成遥远的回忆“。中日关系早已经历了千番变化，从亲密到仇恨再到共存；日本汉学之风远遁，国花从奈良时代的梅花变成了樱花；福冈也不复昔日”西都“之盛名，在外国游客心中的存在感不及东京、大阪、京都、奈良甚至小樽；时代偶像更迭如白云苍狗，太宰府天满宫所在这条街上，隈研吾和他设计的星巴克概念店，热度总是盖过天满宫的主人。世间的盈亏成败荣辱，皆有其时。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，不论愿意不愿意，我们得接纳它。隈研吾设计的太宰府天满宫星巴克概念店
两千多根雪松木条斜向排列
形成光风流动的有机空间
公元年，”日本孔子“、”学问之神“菅原道真被诬告遭贬谪，来到太宰府。赴任途中，他留下名句“驿长莫惊时序改，一荣一落是春秋”。两年后，菅原道真殁于任上。传说，种在京都府邸里的梅花因为思念他，拔地而起，飞到太宰府看他，扎根在天满宫本殿前再也不走了，直到今天，花落花开。本期福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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